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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者、学问与学品(节选)

王海光 语言生活研究 2022-12-22

社会转型时期,学者有着引导大众是非取向的责任义务,不可以等闲视之。以笔者陋见,大致会有四个方面的要求。

首先,是否具有真实性的问题意识。
学者的知识能力如何,首先体现在具有什么样的问题意识上。“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”。学问之道,在学,在问。有什么样的学术修为,就有什么样的问题意识。如果动辄一大堆术语名词,言不及义,故弄玄虚,这是还没有破除名相,学力不逮的表现,还没有能力消化成为常识化的问题意识。学者的问题意识,具有始发性和原创性的知识意义。提出问题是解决问题的前提,而问题的提出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。能不能提出真实性问题?能不能提出有质量的问题?能不能精准地把握问题的关键和实质?这是学者的知识能力的体现。只有长期潜心治学,才能具有发现问题和提出问题的能力。可以说,能够提出什么样的问题,既是学养高低的表现,也是学品优劣的考量。
尽管每个学者研究领域不同,研究问题的大小不同,但对提出问题的真实性要求并无二致。无论有多高的学历、学衔,无论有多少著述,多大名气,只要没有真实性的问题意识,也就算不得是学者了。犹如做文章一样,如果题目都破不了,真伪都搞不准,还能做出什么文章来?社会转型时期,学界有浓厚的功利主义倾向。其表现之一,就是有为数不少的一味跟风,做命题文章的学者。东风来了,就论证东风好西风恶;西风来了,就论证西风好东风恶。固然可以领风气之先,有扶摇直上青云之便,但已然失却了真实性的问题意识,严重者就走到了曲学阿世一途。现代著名中国哲学史家冯友兰在晚年曾检讨了自己一生治学经历,对在“文革”中参加“梁效”大批判组的失足深表忏悔。当代学者应引以为镜鉴。
第二,有没有自知之明的知识边界。
学者以知识为本位,应对知识有敬畏之心,能够准确地估量知识范围,知道自己所知是有其确定边界的,边界之外再多走一步既是江湖。“学无涯,知有涯”。一个人的毕生学力所及的,只不过是知识沧海中的一粟而已。一个真正的学者对知识的敬畏之心,是知道自己的知识边界所在,具有自知之明的分寸,不会有僭越的妄言,以无知充有知。孔夫子曾言:“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是知也。”这就是知识理性的为学态度。西哲苏格拉底也有类似的话,自称“我只知道我是无知的”。先哲这些闪耀着知识智慧的千古格言,是对知识的庄敬自重,也是在表达一份生命的坦然。自知之明是人生大智慧,唯学而能知之。学者能够清楚自己知识的边界所在,有诚心正意的治学态度,恪守实事求是的本份,才能够契合外物,自明而明他。
要真正认识一位学者的知识学养,固然是要看他说了些什么,而更重要的,是还要看他不会说些什么。郭沫若在“大跃进”运动中赋诗颂歌,在“文革”初期向江青面献谀词,“批林批孔”运动中又写诗“愿竭驽骀效策驱”,留下千古笑柄。梁漱溟在“批林批孔”运动中,公开宣布自己卫道孔学的文化立场,面对没顶之灾的压力,慨然声称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”,实为后世学人楷模。两人最大的差别,就是聪明人和老实人的不同:一个是孜孜以求地为领袖充当“文化班头”,一个是老老实实地固守自己的知识本份。两人学品的高下,已经定格在历史中了。
第三,是否有一以贯之的价值标准。
学者以学问立身,并不在于涉猎的学科领域多少,通晓的术语概念多少,而是看其是否具有稳定的价值系统,立言立行是否具有一以贯之的价值标准。
学者作为一个社会的文化传承者,文明守望者,并非天纵圣贤,绝顶聪明,而是有着对真实知识的执着心,有着推己及人的学识修养,有着稳定的价值体系和价值标准,因而可以超然物外,充当社会评判是非曲直、真伪善恶的一把直尺。所以,正是因其能执着,有价值系统的稳定性,学者才被赋予了社会良知的度量衡的意义。而这恰恰是精于利益算计,价值标准游移不定的聪明人做不来的。
是否保持价值标准的一致性,不仅是一个学理的要求,也是一个学品的要求。学者“外察诸物,反求诸己”。没有内心的澄明,反思自我的悟性不够,将会影响到对外部世界的审视能力,学业修为是很难登堂入室的。所谓德之不修,虽学有道,其行不远。另一方面,既便是学富五车,如果没有稳定的价值立场,知识就是浮萍飞絮,很容易趋炎附势,物化为权力和金钱的附庸,那就是“知识越多越反动”了。
第四,是否具有专业化的知识水准。
对学者的学术价值的认识,并不看有多少著述,而是看有多少文化贡献。孔子“述而不作”,是为中国文化继往开来的大宗师。正如朱熹所说:“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。其事虽述,其功则倍于作矣。”
知识活动是人类的创造性劳动,其价值是很难量化的。互联网时代,要拼凑出个“著作等身”的大师来,并非难事,粗通文墨者就可以做到。而那些整理年谱、注释著作、编选资料、修订校勘等具有公益性质的学术基础建设工作,没有辨伪存真的学术功底,却是做不来也做不好的。从学术史上看,一部扎实的资料书籍,对学术界的贡献,要远比一般著作大得多,也长远得多。但在现行评价体系上,往往拿不上台面。当前,虽然坊间新版书籍汗牛充栋,但具有原创性价值的屈指可数,知识含量的差异更是判若云泥。
“闻道有先后,术业有专攻”。学者的学问不是空穴来风,都是学有所本,渊源有自,逐步积累起来的。要达到“术业有专攻”的程度,要能获得专业的话语权,是需要做大量的读书和研究工作的,绝非朝夕之功。功夫不到,学识不达,术业不明,话语权的份量就要大打折扣了。所以,知识引导社会,是通过学者的专业化知识来实现的。学者的专业化知识背景的厚重轻薄,决定了其知识话语权的大小多少。历史的经验表明,以一知半解的主义图解真实性问题,以不完整的知识误导社会民众,后果会是很严重的。

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中共党史部教授

文章载于《战略与管理》2010年第1/2期合编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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